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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秦两汉文学对山的审美观

 

【关键词】 先秦/两汉/山/高大/险峻

    在华夏区域内,山是极普遍的自然物象,为文学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,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。早在先秦两汉时期,就已经产生了大量的涉及山水描写的文学作品,它们可以看作是中国山水文学的早期形态,反映出这一时段人们对于山水的审美情趣。但是,研究者们在探讨中国古代山水文学的时候,往往只是追溯到魏晋时期,虽然也注意到先秦两汉有关山水描写的文学作品,但也都倾向于认为这些山水描写并不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,如钱钟书先生即云:“诗文之及山水者,始则陈其形势产品,如《京》、《都》之赋,或喻诸心性德行,如《山川》之颂,未尝玩物审美。”[1] (P1037)另外也有人肯定汉代以前的山水笔墨,但是也只是肯定了这些作品在题材拓展方面的意义,并未将其与当时的审美风尚联系起来。本文拟就先秦两汉时期涉及山的描写的文学作品进行分析、梳理,探讨这一时段的人们对于山的审美取向及相关的一些问题。


    一
    最早对山作出表现的文学作品是《诗经》。《诗经》中有许多描绘山的形态的词语,它们充分反映了这一时期人们对于山的观照角度及审美态度。
    《齐风·南山》:“南山崔崔,雄狐绥绥。鲁道有荡,齐子由归。”诗人注意的是南山高大沉稳的特点,将高大的山体与礼乐文化熏陶出来的君子贵族相沟通。《?{风·君子偕老》赞美一位贵族女性:“君子偕老,副笄六珈。委委佗佗,如山如河,象服是宜。”王先谦《诗三家义集疏》:“如山凝然而重,如河渊然而深,皆以状德容之美。”[2] (P223)周宣王之舅申伯出封谢地,尹吉甫作诗送之,是为《大雅?·崧高》。其中有:“崧高维岳,骏极于天。唯岳降神,生申及甫。维申及甫,维周之翰。”毛亨:“山大而高曰崧。”“骏,大。”申、甫二国之民乃是高大的四岳的后裔,在诗人眼里,四岳的美好在于其高大摩天,同时也是神灵的栖息之所,对它充满崇敬之情。《大雅·卷阿》:“有卷者阿(大陵)。”《大雅·韩奕》:“奕奕(高大)梁山。”奕奕,高大貌。是诗旨在歌颂韩侯。高大的梁山是作为显赫的韩侯活动的背景出现的,对韩侯起着衬托作用。其中,大山既是君子理想的活动场所,也是君子的比拟之物。《周颂·般》周王面对起伏的高山,表现出崇敬之情。《鲁颂·閟宫》:“泰山岩岩,鲁邦所瞻。奄有龟蒙,遂荒大东;至于海邦,淮夷来同;莫不率从,鲁侯之功。”龟蒙指龟山和蒙山,在鲁国境内。诗人在赞美鲁侯的文治武功时,一再言及鲁境的高山,显然认为二者具有同构关系,高山是仁德的鲁侯的物化象征。
    上述诗篇中,诗人们面对高山,其审美态度是积极的,肯定的,高山引发的是人们的敬意,但是,对高大的山体的敬意和赞美,并非《诗经》时期人们对于山的全面的体会。下面几首诗的表现完全不同。
    《小雅·节南山》:“节彼南山,维石岩岩。赫赫师尹,民具尔瞻。”“节彼南山,有实有阿。赫赫师尹,不平维何。”南山很高很险,那里有嶙峋的岩石,尹氏身居高位,却不能主持公平,是白白地高高在上。此诗用反衬的手法,以南山的高耸来衬托尹氏的徒居高位,以南山坡的不平坦衬托尹氏的不公平,山作为否定的对象出现,反映了西周末年国家大乱时人们的反常心态。《周南·卷耳》:“陟彼崔嵬,我马虺隤。”《小雅·渐渐之石》:“渐渐之石,维其高矣。山川悠远,维其劳矣。”“渐渐之石,维其卒矣。山川悠远,维其没矣。”险山均作为人行进中的障碍出现。《小雅·谷风》:“习习谷风,维山崔嵬。”《小雅·蓼莪》:“南山烈烈,飘风发发。”“南山律律,飘风弗弗。”则以险山为恶境的兴喻。山作为危害生存的对象出现,它给人带来的是压抑、艰险,是无法克服的困难。《小雅·小弁》中,高山亦作为险恶的人心之喻:“莫高匪山,莫浚匪泉。君子无由易言,耳属于垣。”
    从《诗经》中表现山的诗句可以见出,《诗经》时期人们对于山的观照,大致侧重于两个方面:高大与险峻。对于山体的高大沉稳,人们多持肯定态度,把它与具有高尚品行的高贵君子相沟通。先民在审美观照中对于高山的认可,原因可以从多方面追溯。首先,与早期先民的自然崇拜、生殖崇拜有关。在先民的观念里,山岳与人类一样,是有生之属。山岳生长草木,是生命所自出之处。《说文解字》即说山是“生万物”者。《尚书大传》借孔子之口作了更详尽的解说:“夫山者,嵬嵬然草木生焉,禽兽蕃焉,材用殖焉,四方皆无私焉。出云雨以通乎天地之间。阴阳和合雨露之泽,万物以成,百姓以飨。”山不但是孕育禽兽草木之所,也是云雨所生之处。就直观经验而言,生命体的大与生殖能力的强成正比。《礼记·中庸》就认为山水体积的盛大与其中生物的众多成正比:“今夫山,一卷石之多,及其广大,草木生之,禽兽居之,宝藏兴焉。今夫水,一勺之多,及其不测,鼋、鼍、鲛、龙、鱼、鳖生焉,货财殖焉。”《淮南子·说山训》的表述与之相类:“水广者鱼大,山高者木修。”对高山的崇拜,是早期先民浓厚的生命意识的呈现。山生养万物被先民关注,君子使人伦攸叙、民生安定被先民认可,二者都体现着宇宙的好生之德。正是在化育生灵这一点上,自然界的山与人间的君子二者体现出相似性,所以《诗经》中在赞美君子时,以高山起兴作比,将二者加以沟通。基于早期先民的生命一体化的思维方式,我们可以这样理解:高大的山体与恺悌的君子同时出现,即是对有仁德的君子的形象化赞美与理性期待。
    另外,先民在审美观照中对高山的认可,也与周代礼乐文明的兴盛有关。礼乐文化养成贵族稳重、从容不迫的风度,巍然可观的威仪,这种威仪在《礼记·玉藻》中具体规定为:“古之君子必佩玉。右徵角,左宫羽。趋以《采齐》,行以《肆夏》。周还中规,折还中矩。”“君子之容舒迟,见所尊者齐速,足容重,手容恭,目容端,声容静,头容直,气容肃,立容德,色容庄,坐如尸。”这里对于君子身体各部位的容止仪态都强调缓慢、从容。所有这一切,都与山体的巍峨高大得以沟通。高山是人的举止乃至道德品性的形象类比物。落实到文学作品之中,便是以山起兴作比,通过对高山的称颂完成对君子淑女的赞美,山是人的对象化。人们在高大雄伟的山体面前,表现的是崇敬之情,这是审美观照,是人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瞻望高山时的感触。在先民所接触的对象中,高山是最容易激起崇高感的自然物之一,人们在那里见到的是伟岸、强大、沉稳、牢固。由此而来,人们自己也得到提升,得到确证。高山在《诗经》中以其伟岸沉稳而征服人心,产生的是审美快感,带来的是愉悦之情。典型地反映了周代传统的审美意识在对象(山)上的实现,体现了周代礼乐文明下的人们对于山的心理同构。孔子是周代传统思想的继承者,他对于山的理解,即是承此而来,并将其提升、概括为“仁”的概念:“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知者动,仁者静。知者乐,仁者寿。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赋予山以仁德之性与沉稳之态。这种以山喻德的手法在儒家文学作品中一再复现,董仲舒《山川颂》:“山则……生人立,禽兽伏,死人入。多其功而不言,是以君子取譬也。”蔡邕《陈寔碑》颂扬碑主陈寔:“峨峨崇岳,吐符降神。於赫先生,抱宝怀珍。”均是把具有君子之德的陈寔与崇高的山岳比附。
    《诗经》对山的险峻、高耸持否定态度,那是基于社会实践而产生的审美体验。人们在度越险山的过程中,身体要经受崎岖的山路和山谷吹来的冷风的折磨,险山成为人们行进的障碍,成为给人造成危害的因素,使人产生的是痛感。于是高山的陡峭、险峻在《诗经》中就经常和人生的困境、痛苦联系在一起,它仿佛是不幸的根源。在这种情况下,高山虽然是自然物,却经常作为社会暴力的象征出现。
    《诗经》是周文化的产物,渗透着周代的传统观念。周文化是一种理性的、以人为本的礼乐文化。周代传统认为,乐的本质是心灵的愉悦,表达人的欢乐之情,如《礼记·乐记》所云:“乐者,乐也。”在这样的文化视野下观照山峦,便只能发生如下的情况:主要以山来确证人的道德的崇高,当高山与人的崇高建立起稳定的对应关系之后,高山反过来又成为人类道德的强化剂,激励人们提升自身的德行。《诗经》虽然也把险山作为人生的困境、痛苦的象征物,但并不居于主导地位。 二
    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地作家,对于山岳的态度与《诗经》时期的诗人并没有太大差异,但值得注意的是,屈原只是片面地继承了《诗经》对于险山的观照,将其作为社会暴力的象征。在《九章·涉江》中诗人这样写道:“山峻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。”太阳是光明的象征,峻高的山峰却遮蔽了它,阻碍了光明。《九章》是抒情诗,表达诗人因不被信任遭到流放而产生的抑郁伤感之情,流放地生态环境的恶劣为他宣情寄志提供了现实依据。在屈原笔下,山中还是令人恐怖的生活场所,是欢乐的消解之地,所以,《涉江》下文又说:“哀吾生之无乐兮,幽独处乎山中。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,固将愁苦而终穷。”屈原是入世思想极浓的知识分子,山野作为出世之所,是现实政治失意者的归宿,为诗人所不取。但世俗的堕落邪恶又迫使他选择山野作为栖息之地。在屈原这里,山野既是世俗的对抗之所,又非理想的存身之处。
    屈原对于山的险峻、幽曲持否定态度,这种情感取向贯穿在后来的楚辞体作品中。汉代淮南小山的《招隐士》就是如此:“山气巃嵷兮石嵯峨,溪谷崭岩兮水曾波。坱兮轧,山曲岪,心淹留兮恫慌忽。”“嵚岑碕礒兮硱磳磈硊,树轮相纠兮林木筏骫。”作者运用大量表现山之曲险的词语如巃嵷、嵯峨、坱圠、曲岪、嵚岑、碕礒、硱磳、磈硊等渲染山中的幽峻惨厉之状,认为这是世人生存的困境,劝诱隐于其中的王孙回归世俗。严忌《哀时命》:“何山石之崭岩兮,灵魂曲而偃蹇。”把山势的崎岖与心灵的偃蹇并提,注意到二者有异质同构之处。东方朔《七谏·怨世》甚至直接用形容山体险峻的词语来表现世俗的险恶:“世沉淖而难论兮,俗岭峨而嵾嵯。”
    楚辞是抒情文学,山在作品中为抒诗人主观之情服务,处于附属地位,这与《诗经》没有区别。不同的是:《诗经》主要关注山的高大,也表现山的险峻,对高山的态度是双重的;楚辞则侧重表现山的曲险,比喻现世人生的艰难和心绪的抑郁不平。
    同样是楚地作家,较屈原稍后的宋玉在其赋作中亦对山岳作出绘写。且看他的《高唐赋》,此赋以铺写巫山景观为主,是我国最早出现的以大自然为审美对象的山水文学,对此,前人已有关注。[3] 但是,赋文所刻意展现的山美范型却未受到注意,有深入分析的必要。该赋用四段的文字描写巫山的形势,均围绕山的险要着墨,其中第三段最为惊险。作者选取大量的表现山之险峻陡峭的词语加以铺排,并通过对登山者的感受的叙述,把山势的险峭表现得淋漓尽致,以致产生“使人心瘁”的审美体验。这种审美体验,就创作者和欣赏者而言,虽然伴随痛感,但又很有吸引力。至此,山的险峻首次以独立的形态作为正面的审美观照对象走入文学作品。
    战国时期,是史家称为礼崩乐坏的时期。礼崩乐坏的表现之一就是旧的审美观念受到冲击,新的审美观念确立——传统的以大为美、以乐为美的观念遭到摒弃,以奇特、悲伤为美的观念普遍流行。艺术家从各个领域开掘表现此类主题的题材,在音乐领域,清音悲曲即所谓新声受到关注。《韩非子·十过》有一段关于新声的记述,说卫灵公到晋国去,止宿濮水,闻鼓新声而悦之,令师涓为之记录。至晋,师涓奏此曲,师旷止之,说:“此亡国之声,不可遂也。”《礼记·乐记》:“亡国之音哀以思。”悲哀是新声的一个突出特点。在自然方面,侧重开掘引人悲伤的事象。《高唐赋》对巫山各类景观的铺写莫不以凸显欣赏者的恐惧、哀伤为旨归:登巉岩而下望,临大阺之稸水,但见波涛奔腾,水势汹涌,中流巨石出没,响声震天,这景象让虎豹豺兕等凶猛的野兽丧失勇气,雕鹗鹰鹞一类猛禽不敢呼吸、动作。中阪遥望,所闻则是“纤条悲鸣,声似竽籁。清浊相和,五变四会。感心动耳,回肠荡气。孤子寡妇,寒心酸鼻。长吏隳官,贤士失志。愁思无已,叹息垂泪”。登上高唐观之后,“雌雄相失,哀鸣相号”。上述探讨,还只局限在现象层面。需要深思的是:这种以悲为美的审美取向,何以普遍发生在战国时期,而不是更早或更晚?回答这个问题,要联系痛感对于人类历史的意义以及战国时期的思想文化背景。人类对于痛感的体认与个体意识的觉醒有密切关系。“在逻辑分析上讲,一方面,正是在‘不愉快’乃至‘痛苦’等心理体验中,精神生命才真正与自然或者说自身的自然状态区别开,并且也正是在人与自然、与社会甚至是与他的潜意识的激烈矛盾中,一个精神生命才具有了遗世而独立的超越性内涵;另一方面,在单纯宁静的‘愉快’或者说作为其最高形态的‘和谐’境界里,则不可能产生出真正‘与物有对’的个体心理机能,因为在这种情况下,一个精神生命如果不是回归了自然那也一定要融化在社会之中。”[4] (P431)痛苦使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,发现自我,“只要我们不曾感到不舒服、苦难或悲痛,我们就不会知道自己拥有心、胃、肺等器官。生理上的苦难或怆痛,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。而精神上的苦难或怆痛也同样真切。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,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到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”[5] (P133)。既然如此,那么,痛感对于人的积极作用,也只有在个体意识充分觉醒的时代才能获得普遍认识。战国时期,正是个性开始张扬的时代,对于痛感予以肯定,是历史和逻辑的必然。人在发现自我的同时,也便意识到审美悲感对于审美主体的积极意义:净化心灵,增强心理机能,等等。对于痛感的肯定,表现在艺术领域,便是以悲为美。痛感,在艺术的观照中,最终转化为审美快感。
    山的险峻构成现实生活的阻力,给人带来痛感和恐怖,无论是《诗经》时期,还是战国时期,人们都有这样的体验。区别在于:《诗经》的作者及屈原的情感取向是消极的,宋玉是积极的。屈原和宋玉对于山的险峻所持的不同态度,实际是辞和赋的重要分野之一,对汉代辞赋创作产生了直接影响。
    西汉散体大赋承袭宋玉传统,对山的险峻之美予以关注。枚乘《梁王菟园赋》就把险峻的山峰作为梁园一道壮丽的景观予以展示。稍后的司马相如在其《上林赋》中也有大段文字描绘山的险峻。“于是乎崇山矗矗,巃嵷崔巍;深林巨木,崭岩嵾嵳。九嵕嶻嶭,南山峩峩;岩陁甗錡,摧崣崛崎。振溪通谷,蹇产沟渎。谽呀豁閕,阜陵别隝。崴磈嵔瘣,丘虚堀礨。”此赋是夸饰诸侯天子苑囿广大、巨丽的作品,险山是其中的正面景象,作者以山的险峻为美,这与宋玉的作品一脉相承。但是,在宋玉作品中,主体是在山上行进,险山对人构成威慑,主体在它面前产生恐怖之情,人们欣赏山的险峻,实际上是对自身恐惧心灵的审美观照,是以悲为美。司马相如的作品侧重表现的是主体对险山的占有,主体在险山面前表现出超越的力量。人们欣赏山的险峻,实际上是对自身强大力量的审美观照,是以壮为美。
    西汉末年,扬雄作《蜀都赋》,是扬雄讴歌家乡蜀地的作品,自然风物之美受到最高礼赞。险山作为蜀地的重要景观,获得表现:“尔乃仓山隐天,岔崟回丛,增嶃重崒。……湔山岩岩,观上岑嵓,龙阳累峗。漼粲交倚,集险胁施,形精出偈,堪垱隐倚,……砾乎岳岳。”这段文字就表现手法而言,没有超出司马相如,也是同义词组的罗列。东汉张衡是南阳人,亦出于对家乡的热爱,创作《南都赋》,其中有关于南阳境内山峦的描写:“其山则……幽谷嶜岑,夏含霜雪……或豁尔而中绝。鞠巍巍其隐天,俯而观乎云霓。”险山峻岭依然是作为令人心仪的对象出现。

【参考文献】
    [1]钱钟书. 管锥编[M]. 北京:中华书局. 1979.
    [2]王先谦. 诗三家义集疏[M]. 北京:中华书局,1987.
    [3]褚斌杰. 宋玉《高唐》、《神女》二赋的主旨及艺术探微[J]. 北京大学学报,1995,(1).
    [4]刘士林. 苦难美学[M]. 武汉:湖北人民出版社,2004.
    [5]乌纳穆诺. 生命的悲剧意识[M]. 哈尔滨:北方文艺出版社,1987.  先秦至六朝文学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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